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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当随时代
- Wendi Song
澳门艺术博物馆现正展出 《徐冰的文字》 , 这是享誉国际的当代艺术家徐冰近年来在海外举办过的最大规模的个人展 。
就在中国当代艺术的领军人物徐冰的澳门个人展开幕前一个月,他的代表作之一《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遭遇撤展风波。作为美国年度最大规模的中国当代艺术展《1989年之后的艺术与中国》当中的重要展品,《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和其他两件与动物相关的作品遭到动物权益支持者的持续施压,迫使主办方决定撤下这三件展品。然而馆方这一行为又招致艺术界的强烈批评,认为这一决定是对艺术自由的重创。
《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1994年的最初版本里有一公一母两头活猪,它们在北京的一个早期非正式艺术空间里当着观众的面交配,猪背上印着用罗马字母和他发明的天书文字。有意思的是,人们之前担心的猪会“怯场”的问题并没有发生,结果恰恰相反,它们“做爱”的尽兴与旁若无人,将观众置身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中。这件作品突出反省了被“文明”烙印过的人类面对原生态的尴尬与局限性。
现身澳门时,身处风口浪尖的徐冰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倒是颇为淡定,或许是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的作品受此对待。1988年徐冰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其最著名的作品《天书》时,即饱受当时官方媒体的广泛批判。但这部作品随后多次在海外展出,并令徐冰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迅速在国际艺术界崛起。
他在澳门的一次公开讲座中提及此事:“这件事其实给了我很多反思。由于美国在动物保护领域的政治正确,限制了艺术家的表达自由。其实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当地的政治正确来对你的作品进行限制。但不管在哪里,都得懂得怎样使用和转换这种限制而获得更大的创造力。而怎样把限制性运用好,这是艺术家的能力。”
这其实也代表着徐冰一贯的创作态度,即他所在意的并非艺术本身,而是如何把“社会现场”的能量和“社会创意”的启示转化到艺术创造当中来。紧紧抓住时代,发掘“社会现场”的创造力,为徐冰在艺术创造上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动力。
出生于1955年的徐冰现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目前在北京及纽约两地工作和生活。他的作品曾在纽约现代美术馆、大都会博物馆、英国大英博物馆、法国卢浮宫等多个世界知名艺术机构展出,亦多次受邀出席威尼斯双年展、悉尼双年展等国际展。
在徐冰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文字”是其诸多多元创作之中脉络比较清晰的一个线索。文字既为徐冰的创作提供了资源,又是他创作的主题。
这次澳门展以“徐冰的文字”为主题,展示了艺术家的重要创作三十件套,以及艺术家在通向这些成功作品的路上所做的相关实验、勾画的草图,试图在主线和其他各种线索的多维性基础上,为观众梳理出一个脉络。当中部分展品此前甚少展出。
此次展览不仅向观众展示一个艺术家多年来的艺术创作成果,同时立体呈现了徐冰艺术创造的逻辑思维。多件徐冰具代表性的大型装置作品被分布于艺博馆三层展区,展示面积达1,350平方米,完整再现了徐冰作品的视觉冲击。
徐冰的作品尽管庞杂,但始终贯穿着一条内线,即都在试图探索人类和人类文明之间的关系。他坦言自己喜欢做现有的人类知识概念范畴内还没有的东西,并认为艺术家的责任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创作,制作出一些超出常人思维范畴和知识概念范畴的东西,再交给理论家或学者分析判断,挖掘出新的概念。
在其此次短暂的澳门之行中,《品》数次直接对话徐冰,希望从本刊视角为读者展现这位艺术家的真知灼见。
徐冰谈文字
“我对文字的理解,首先,我使用的其实都是文字的外壳部分。文字的实质是它的工具部分,就像点心是用来吃的,但文字的外壳,就像是点心的包装盒,我倒觉得这个包装盒具有文化含义。我的这些跟文字有关的作品都是在包装盒上下功夫。
“我之所以觉得文字的外包装重要,是因为中国的文字实在是太特殊了,中国人或者中国文化的性格,深挖下去都和文字的性格有关。
“比如中文的阅读和英文的阅读不同。英文的阅读是线性的,而中文的阅读是立体的,因为每一个汉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比如汉字‘寒’,上面宀就是房子,中间的几横是人,旁边几撇是草,底下两点是冰。几千年的这种阅读,影响了我们思维的立体性和丰富性。
“我的这些作品虽然有着对于文字的戏弄和调侃,但也其实带有很深的对文字的敬畏。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经历了文革,缺失了教育,加上我自己的父母又都在北大这么一种知识分子成堆的关系中,所以我和文字之间有这么一种很别扭的关系。
“文字通常是通过传意、表达、沟通起作用,我的‘文字’却是通过不沟通、误导、混淆起作用。我总说, 我的‘文字’不是好用的字形档,更像电脑病毒,却在人脑中起作用。在可读和不可读的转换中,在概念的倒错中,观者固有的思维模式和知识概念被打乱,思维的惰性受到挑战。也因此在寻找新的依据和管道的过程中,思想被打开更多的空间,令其警觉文字,找回认知原点。这是我的那些‘文字’的作用。”
徐冰谈创作
“文革之后我重返城市。我阅读一切可以到手的书籍,以及像其他人一样读很多西方理论的翻译作品。之前在文化上是饥饿的,所以一有机会就狼吞虎咽。但后来发现这些过去很期待的东西,得到之后实在是和我的期待不同,所以有一种很深的无聊感。因此那会儿就特别想做一本我自己的书来表达这种感受。
“于是我就把自己关起在一个小屋子里开始刻这些‘天书’(艺术家自己创造的伪汉字),做这些谁都不认识的字,一刻刻了一年多。我觉得刻这个字特别舒服。面对这些包括自己都不懂的文字,入刀和新鲜的木块之间的交流让我觉得充实,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推进。
“我后来发现,一个人的创作动力和生命动力本身,就是不断地去寻找一个特殊的时间段,让生命投入到这个时间段,从而获得一种存在感和充实感。
“到底做什么以及是不是做艺术都不重要。但首先你做的东西是应该值得做并且没有人做过的,同时又对社会有益的,还要具有创造力。这个是我的基本要求。”
徐冰谈中国当代艺术
“中国的经济崛起一定是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对中国艺术家有帮助和推动力的。市场化、市场价格、艺术价格的提升,其实都会引起世界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的关注,这是它客观地帮助。
“但是问题的实质,其实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价值。因为人类的发展包括科技的进展都太快了,我们旧有的主义、价值观等其实都在开始瓦解和崩塌。中国在这个节骨眼上,正好是在崛起的,其实也是在寻找一种新的文明方式。
“我之所以回到中国工作,是因为真的觉得这里是一个极具实验性的地方。这个地方真的给我们太多的启发、太多的可能性、太多的空间,以及太复杂的问题。如果中国的这种寻找最后是获得了一种成功,或者是得到一个结果,从而为人类整体的下一个阶段的文明提供了参照性和提示性,这个时候,中国艺术家就变得重要了。如果是我们找不到未来的文明的方式,那么中国的艺术家都不重要。因为艺术的核心不是作品本身。
“为什么上个世纪的美国艺术家那么重要,是因为他们通过自己的艺术,提示及揭示了上个世纪美国文明的精神——而那种文明是重要的,因为它推动了人类整体的文明的进展,所以他们的艺术家都重要。
“今天的艺术家,谁可以像安迪沃霍尔揭示了上个世纪美国文明的精神那样,揭示今天中国的文明的方法和核心精神,那谁的艺术可能就重要。而也取决于这样一个文明的探索是否会有一个积极的结果。”